程波教授评《深海》:有品质支撑的情怀，多么动人

电影《深海》在今年春节档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彩条屋和《大圣归来》团队历时七年另辟蹊径着力寻找的题材和风格，引领和承载着国漫技术自主研发和本土化演进的最新成果，这些非常值得期待。但是，作为动画电影，它又明显不属于“合家欢”类型，对全年龄段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似乎并不天然“友好”，其题材触及的领域甚至会让一些观众望而却步。笔者以为，《深海》的主题和题材能成为动画作品着力展现的对象，这是中国电影能力增长和自信的体现，也是动画艺术探索水准更上层楼的追求。在明知具有“不讨喜”风险的前提下，《深海》的艺术探索勇气、社会责任感与人文情怀，着实令人敬佩和动容。这样有着品质支撑的真情怀之作，其实也非常动人、非常“亲民”。

《深海》的品质最明显的部分来源于手艺和技术。“粒子水墨”的3D效果确实十分具有前沿性与感染力，这是在继承传统与借鉴他山之石基础上的创新，不仅对这一部《深海》有效，甚至具有可复制可推广的“国漫”公共资源价值。《深海》在美术色彩、人物形象与场景设计、音乐与歌曲等方面都体现了全方位的品质感。一个明显的例证，当毛发、海浪和眼神叠加的时候，如果这样的镜头都是有说服力的，那作品的制作水准不会差。

品质其实还来源于想象力和叙事魅力。《深海》虚实的双层结构很好地把题材和场景结合了起来，一群人的大海奇幻冒险与一个人的心理艰难挣扎、两个人的求生漂流之间的对应和隐喻关系能够自圆其说，还颇有新意。两个主要人物——小女孩参宿和小丑南河不仅各自形象性格鲜明，而且两人之间反差互补又相互扶持，构成了故事向前发展的载体和动力。借用了星宿名称的人物南河与参宿在故事里确实也如同星宿一样，相互守候交相辉映，是冬季夜空最亮的星。参宿里最亮的三颗星还有“三星高照，新年来到”的寓意，确实是个“好听的名字”。可以说，在这些地方，《深海》在思考如何在叙事中联通传统文化，增加本土元素，这是自觉意识的表征。

电影的场景奇绝丰富：幻想与写实交错，岸边的城市与深海大饭店、深海之眼与想念的家乡，这些场景相互区别，辨识度很强，却又完成了《深海》整个充满想象力的空间构建。电影的人物众多：那些深海大饭店里的员工都很可爱，顾客们则大多神头怪脑，有记忆点又有不错的趣味性。海精灵和丧气鬼有些特殊，前者作为“帮助者”有一定的具象化和人格化，而后者为主要的“对抗力量”，在具象化乃至人格化上表现不充分。这可能是一个两难问题：如果人格化并进一步细化对抗的故事，“抑郁”这个反派可能就过于“娱乐”和“轻浮”，但如果过于抽象，叙事的拓展空间以及给观众提供的阅读快感似乎又可能不够。如果说《深海》有什么明显不足的话，笔者以为，正是在这个度的把握上。深海大饭店收留参宿之后带她去深海之眼寻找妈妈的过程作为篇幅最大的“喻体”，需要喻体本身更吸引力，而不能过多倚重“本体”与“喻体”的联系作为底牌翻开后而产生的“原来如此”般的分晓快感。如果“丧气鬼”更人格化，主人公们和它的争斗更具有惊险感与奇观性，是不是能更靠近一些春节档的观众期待。当然，客观上说，《深海》的故事已经不错，这是个人看法上的苛求。

《深海》更打动人的地方，是品质支撑下涉及“关爱”与“热爱”的情怀。可以说，《深海》的情绪价值提供得很充分。彩条屋的《大圣归来》当年给出的热血激情是一种强情绪价值，彩条屋和北京十月文化联合出品的《深海》看似并不“阳刚”甚至还有些“阴郁”，但同样给出了强情绪价值：故事基调由现实进入幻想再回到现实，经苦楚走向治愈还略带苦楚，这样的过程并不轻易，因为中途就有着因“致郁”而推离或“叫不醒”观众的风险，但这样的过程又是需要作品直面而非绕过或者“掉头”的。如同电影中“深海大饭店冲向深海之眼”的高潮段落里，南河说他具有劈开大海的魔法，参宿大喊着“我不怕你们”，这些都是通过充满负面情绪的艰难路途而产生的正能量、具有的色彩、到达的光明。所以，激烈的起伏感，如海浪一般推动着我们的情绪波动，产生了很强的审美情绪价值。

抑郁症是个体性精神疾病，但随着普遍程度的增加，又具有了明显的社会问题色彩。这样的题材和主题一来存在争议，二来讳莫如深，三来不好表现，所以在华语电影里，特别是动画电影里可以说从未正面触及。《深海》的情怀首先是对这样具体的心理问题的关注，对人的精神健康的关爱；其次推而广之，是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心，以及人与人之间援之以手的呼求。深海具有压抑和抚慰的双重性，小丑的疗愈功能似乎总藏在乖张的表情和动作之后。历时七年，完善技术和故事，冒着可能商业上可能并不会十分成功的风险，去呈现这个有些边缘的故事，背后作为支撑的显然更多的是社会责任感与人文关怀。但也正因为这样，《深海》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创新性的艺术水准，相较这几年一般的动画电影来说，格局一下开阔了很多。

而且，我们还应注意到，这样的“关爱”可能也不是无来由的。电影里，南河除了是现实中邮轮上的小丑，幻想中“深海大饭店”的头儿，还分别在现实中画漫画，在幻想中放电影。《深海》体现的反身性指向电影特别是动画电影的“元电影”意识，虽然展现的篇幅不多，却十分有亮点。南河的漫画书与光影放映游戏，在互文性中向经典动画电影包括《大圣归来》的某些致敬（南河与大圣形象的基因密码），共同构成了对于动画和电影的“热爱”情怀，以及对电影能够抚慰人心的期许。

在如同深海的人的内心深处，丧气鬼和海精灵都存在，快乐的深海大饭店或许也存在，个体之人、群体之社会要有凝视深海的勇气和力量，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或人的更多时刻抬头仰望有参宿与南河的星空。《深海》的真情怀，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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